王世襄呼吁抢救古代家具(1957年)
王世襄 (1914-2009)
(著名文物专家、学者、文物鉴赏家、收藏家)
一、 问题的提出
木器家具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我们试想:一个人每天要在椅子上坐、就着桌子工作、在床上睡觉……,至少有四分之三的时间要与家具打交道。设计新家具,除了要求经济耐用之外,注意到实用美观是完全有必要的。
注意新家具,就不能不重视古代家具,因为这是我们祖先的智慧结晶,是我们的文化遗产。
世界各国对他们的古代家具都是非常重视的。走进一所艺术博物馆,家具的陈列要占很大的比重。有历史、艺术价值的家具是被当作重要文物看待的。他们不但重视本国古代家具,同时也重视中国的古代家具。在美国的博物馆里,中国的明式家具往往被放在显著的地位。纽约市57街的古玩商店橱窗中,也陈列中国家具,它对观众的吸引力最大,时常可以听到有人在旁啧啧称赞。一般美国人是买不起这种家具的,有钱的人则以没有一两件中国古代家具为耻。连新设计的家具也受中国明式家具的影响,商人想尽方法,吸取中国的风格,以求得到推销。欧洲的某些国家也同样重视中国家具。收藏家或古玩店的拍卖图录中往往印着中国家具的图片。4月18日《北京日报》报道苏联的一位家具工人写信给毛主席要求寄给他中国的木器图样。在寄去的图片中有红木大床和琴台。这说明苏联工人对中国家具的向往和热爱。
明黄花梨有束腰三弯腿霸王枨方凳
王世襄先生旧藏;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中国古代家具之所以这样受到人们的重视,决不是偶然的。就其中的精品而论,结构的简练、造型的朴质,线条的利落,雕饰的优美,木质的精良,都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当然古代家具并不是都好的。清代晚期过于繁琐的或带有殖民地色彩的作品,都是要不得的)。我们的祖先在工艺美术方面能有这样高的造诣,是值得我们骄傲的。
中国的古代家具受到世界各国的重视,既如上述,但我们自己是不是也重视它呢?我认为是重视得很不够的。长时期以来,不但没有去保护它,收集它,研究它,而是大量地被卖到外国去或大量地被摧残毁坏。
明末清初 铁力木四出头官帽椅
王世襄先生旧藏;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二、近几十年来中国古代家具的遭遇
近二三十年来,中国古代家具的遭遇,可以分为解放前和解放后两个阶段:
在解放前,每年都有大量的明式家具被外国人买去。最著名的是美国人杜乐文兄弟。他们在美国开着中国古代家具店,自己住在北京收买。经他们手搞到外国去的家具,数量当以千件计,他们就靠这个发了财。又如德国人艾克,曾编过一部《中国花梨家具图考》,书中影印了古代家具122件,其中的绝大部分也早已流往海外。在这个时期,中国古代家具与铜器、绘画、雕塑、陶瓷等文物一样,被外国人捆载而去。
解放以后,文物法令中规定古代家具禁止出口,所以被卖到外国去的情况基本上扭转了(但仍有漏洞,据出口商称,黄花梨家具已不得出口,但铁梨木家具准许出口。实际上铁梨木家具也有明代的或更早的制品,故不应当机械地以木质来定能否出口,此点应请海关注意)。但它又遭到了新的厄运,那就是成件的木器被大量地拆散锯开作为材料使用。这些木器多数经凌迟宰割,改制成乐器、秤杆、克郎棋棍、算盘子、刨子、模型等等。我曾不止一次在晓市上看到旧货商买到硬木家具后,不问新旧好坏,先拆散再说,也不止一次从乐器社门前走过,看他们正在锯明代的紫檀木大床或条案。此情此景,使人触目惊心。
明 紫檀插肩榫大画案
王世襄先生旧藏;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古代家具之所以被拆做材料用,一方面固由于硬木材料来源缺乏,但更主要的是由于成件木器既不能出口,国内又无销路,以致卖成品反不如卖材料价钱高而且容易脱手。我曾问旧木材商:“拆木器卖材料是否可惜?”他对我说:“拆了卖,我不是不心疼,卖成儿(即卖成品之意)卖不上价怎么办?”从他的苦笑中我感觉到他对自己的行动也是内疚良深的。
上述的情形,一直到最近并未好转,而且是全国性的,不止北京一地。举例说吧,去年11月我到安徽的屯溪和歙县便遇到天津和杭州的客人在那里收买硬木器锯成材料运走。在歙县堨田村鲍家我看到明代制的一丈四尺长的独板铁梨大案,制作浑厚,图案疏朗,是一件有价值的文物,据说木材商已经去议过价。为此事我向歙县文化科及安徽省博物馆作了反映,不知他们已否作适当的处理。山西的情形就更严重了。几个月前,北京市木材公司派专人去山西买旧木器,逐批运回来后,崇文门外红桥市场上硬木材料满坑满谷,原来都是拆散了的家具。其中非常精美的清初紫檀雕龙大床也已身断肢分,惨不忍睹。我问当地木材公司的同志,为什么好木器不整着运回来。他说:“成件的硬木器山西不让出境,拆散了就可以随便运,没有人过问。反正我们卖材料,没关系。”
我们要知道,中国的古代木器究竟是有限的,不是永远拆不尽、毁不完的。近几十年来已经摧残得够苦的了,长此下去,就要绝了。我们对这种不合理的现象,能熟视无睹,容忍它继续下去吗?
明 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
王世襄先生旧藏;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三、今后的抢救方法
抢救古代家具的办法首先要请求政府明文规定,通令全国,将有历史、艺术价值的家具列为文物,责成有关部门注意保护并作有选择的收集。凡是旧家具,不问完整或已残,在要拆散当作材料使用之前,必须经过审查鉴定,否则以破坏文物论。其次必须解决古代家具的出路问题,不然只凭行政力量来制止破坏是不够的。古代家具的价格也必须予以合理的调整,至少使它不低于材料的价格。
博物馆的收购,可以解决一大部分古代家具的出路问题。如故宫博物馆,据我所知,收藏的木器虽富,但称得起精品的却不多,和它在其他方面的收藏是远不相称的。近几年来,故宫博物馆虽已开始收购古代家具,但数量有限,而且主动得不够,至于各省的地方博物馆能注意到家具的收集,那就更少了。美术学院、艺术专科学校、手工艺管理机构也应该搜集古代家具作为业务学习材料。公园也应该搜集古代家具作为业务学习材料。公园也应该拿古代家具作陈设,尤其是有悠久历史的园林名胜。像苏州的拙政园,如果厅堂里摆上明代家具,该多么调和,使游人多么舒服愉快!可是那里的家具使我十分失望。去年我参观了苏州的全部园林,除了留园的一张百衲包镶大案外,都是一些做工繁琐的近代红木器。苏州靠近洞庭山,正是明代家具汇集的地方。多年以来,洞庭山的明代家具遭到出口和拆毁的浩劫,而苏州园林中却没有人藏,这是一个多么尖锐的讽刺。我还建议一些时常招待外宾的机关和中国驻在外国的使馆也收购一些古代家具。它的高度艺术形象,能起良好的国际影响。
对以上所提的办法也许有人会提出反对的意见,会说:目前正在厉行节约,而你却主张收购贵重木器,岂非太不通达时务?对这种说法的人我们必须对他讲:收购古代家具是一项抢救文物的任务,与铺张浪费,买沙发来充门面、摆阔气是不可混为一谈的。何况收购是有选择的,决不是采用将古代家具盲目地包下来的办法。
既然收集家具是有选择的,就牵涉到鉴别好坏,分别取舍的问题。但这是比较容易解决的。只要有人写几篇介绍,作几次讲解,一般人便可掌握这门知识,它到底要比鉴别金石书画简单得多。好在全国各地内行人很多,木工老师傅和有经验的木器商都可以做我们的老师。
古代家具经过保护、收集才能谈得到整理研究。继承遗产及推陈出新又是在整理研究的基础上才能获得的。4月17日《北京日报》刊载了仿制明式家具恢复外销的消息(仿制也须防止偏差。以往外销的木器往往将大件旧木器改小,将琴桌腿截短或炕桌腿加长改成沙发桌。名曰仿制,实际上还是拆毁)。4月间,在北海还举办了中国家具展览。这都是令人兴奋的事。但我相信,如果我们能做好古代家具的保护、收集、整理、研究工作,对外销家具的设计一定能大大提高一步;同时对新家具的设计,也能有无限的启发。到那个时候,我们收到了果实,将会更明确地认识到目前所亟待做的保护收集工作是有头等重要意义的。
抢救古代家具是一项刻不容缓的任务。我们要大声疾呼,使大家都重视这个问题,并与当前的不合理现象作斗争!